隋唐.

【叶喻2018中秋】数顷

 @叶喻搞事生产大队 

阳关曲·中秋作

暮云收尽溢清寒，银汉无声转玉盘。此生此夜不长好，明月明年何处看。

文/隋唐

【壹】

墙上密密麻麻的湿漉漉的水，突出的一对肩胛，一个瘦削的背，贴上去，不够厚实的衣裳浸透了，挨在秋夜的风里头，偏是一种凄凉的样子。

喻文州不顾什么凄凉不凄凉，一掌宽的寒墙阻隔着，漫天地都是冰冻住的天街夜色，怕是只有墙另一头的那人有颗滚烫的心能暖一暖他——紧紧地挨着高墙，这是他离他最近的方法。

墙另一头的男人慢慢地点了一根潮湿了的草烟，坚硬的靴子跟踩了地上的石头，咯噔咯噔的响。

可能是今晚的月亮实在太温柔了。

他低下头和坐着的喻文州对视，白的光散进他的眼睛，明亮的，漾着一层水。烟红色的火头显得太不温柔了，叶修想。

他把烟掐掉了。

弯腰去抱喻文州的时候，喻文州声音很小地问他。

“你有没有想过家。”

【贰】

寒墙就在他的记忆里剥落了。

“想家作甚么，都出来与这刀枪当媳妇了，脑袋别在裤腰带上，想家有什么用，想家，想家回的去？”

昨天训兵用的话，一字一字地落进他昏沉的脑袋里。

谎话说的多了，人就都以为它是真话，说谎话的人也这么觉得了，非但这么觉得，甚至还要有些血性打牙缝里洇出来，变一种难得的冷血，战场上需要的冷血。叶修做这事儿的时候，打了如此精密的一个算盘，算出来想要一支铁血的队伍，就算撞南墙把最后一滴血也流干净，都不愿意落得四面楚歌的下场。

感情在战争里可以毁了任何一个平庸的士兵，值得牵肠挂肚的每一点消息，都可以做烧着火焰的导火线。

将军也没有什么不同。

见人说人话，看着喻文州这张和硝烟战火格格不入的脸，闭塞在烟尘里的，突然就想起来半大时候的自己来，突然也想起那时候的喻文州来。

纯熟的谎话涩在肺腑里，浑是要出口就烫人得不得了。

【叁】

四坊家有了孩子，是一个中秋，那样好的日子。

房檐下面唤得嗓子也干了的老管家终究是没有把少爷唤下来，叶修满不在乎地笑，掀得一片毕毕剥剥的灰瓦片，朝下扔去了，掉在地上，脆生生的响声，响声刚落，新生的孩子的第一声啼哭，就散进了秋风里头，绕着节日的火红灯烛转过了小城。

高檐上没得人迹，也没有哗闹的人声，男孩哭的声儿忒小，打生下来就乖的惹人疼，不轻不重地就都落了叶修的耳朵。

小少爷本也不欢喜小孩子，坐在房檐顶上，城里的美和闹就都进了他眼睛底下，却也不爱看了，只是转头看月亮，浑像个小诗人的样貌。

不多时烟青色的云雾堆上来了，轻飘飘一下就跳回了地上，还是惋惜，这样好的日子，应当美的，月亮怎么不好？

没了那银盘的后话，叶修睡觉时也背对着它，连它后来翻了盘，全重新给出来白晃晃的面目也不能知道。

白的，慈悲的面目底下，这轮给那个孩子的月亮，怎么不声不响地把他的轨迹排了出来，叶修那夜也没有知道。

这一下的无知，此后花去多少时日来偿还，此时此地重新望着月亮的他，终于算是知道了。

【肆】

小城里总是有人情味的地方，晨露浸湿了床头的时候，天才要放亮。

节日的欢喜气总归不是那么容易就过去的事情，况且是好的节日，更是要留一阵尾巴，尾巴便全都留给了昨夜生的这个孩子，做主妇的，在恢复到规规矩矩的生活以前，也都来探一探，算做一份情。

门户小的孩子，贺了一贺，也就知足，始终是一份乖觉样子，人挑不出来一分不是。

老爷叫管家去贺一贺的时候，半日早过去了，叶修恍恍惚惚地听着，觉察出来了是昨儿听见的那个小孩儿，小孩儿讨喜的声儿，重又在他记忆里走回来了一遭。

“给我吧，我去。”

如何的明白。

尚有半人高的孩子，不接气地沿着坑洼的石板路跑去了。

门也不是敞开着的时候了，好像是要休息，却没有不欢迎他的意思，孩子的爹抱了这小男孩，叶修就凑上来看，端的是一副好看相貌，倒是没有想象里那么的福祚非常。

也是，他本也没有想把这小孩儿想的同个年画娃娃一样。

“会是个能读书的好孩子的，平平安安比什么也来的强。”

“叶少爷您瞧瞧，见着您才笑。”

裹着严实的小孩儿果真是笑着的，笑声清亮，的确是要引他多看两眼了。

月亮应该是给过他什么提示的。

他没头没尾地想，绊了一块石头，正摔了额角。

那块小小的，额角的疤痕，守了叶修的今后。

带给他那块儿疤的男孩儿，叫叶修守了今后。

【伍】

以前喻文州问过叶修，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？

太久了，久得想不起来了，每个春秋轮换过去，都会圆一回月亮，哪里记得住，和这个小孩儿头一回碰了手指头，是故乡的哪一年呢。

他原本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感情人物，也没有对月慷慨赋诗的情怀，只是总在这应当是温柔美丽的时刻，怀抱着一点点儿对小城的记忆，和万里山河中任何的平凡人物一样，抬头去看一眼。

看的是同一盘月亮，怀的是什么，只能自己咽进肚子里，开口闭口那一个“家”字儿。

叶修认识喻文州的时候，还是个连去打仗的念头也没有过的小孩。那时候所见的，是个懂得多的小孩，有一双生而温柔的眼睛，这漂亮眼睛，坐在哪个有台阶的巷口，一根铅笔，低着头描画。

总归这漂亮眼睛，有引到了叶少爷身上的一天，只是坐着望他，也不上前同他说话。

小城里浓重的生活味儿，铺满了大小的街巷，在浑然欲倾的国里，好像隔了开来，没有半分影响，而大厦将倾，总归是在青石板的缝里，悄悄地生不出来嫩绿的芽，方知是繁荣表象，内里也早就扑簌簌地败落下来。

这些欣欣向荣的小城人，努力地去拿最顽固的世俗和强大的冲击力负隅顽抗，终于是安于了现状，带着倦色欢欢喜喜地活在这些他们最后拥有的土地上。

叶修心明眼亮，给这些可怜的人们足够的礼貌，暗下决心了要离开这个地方。

可是似乎由着某一段和这些都格格不入的目光，不舍得就牵着他，缠绵地把铁血的人牵在这土地上。

值不值得？

问话的是常常不说话的小孩儿，叶修沉默着，给他拍身上湿湿凉凉的水，是觉得给的暖不够多，把人愈紧地怀抱着。

四下静静的。

“值得。”

【陆】

很好很圆的月亮，叶修回想，他没见过几回。

总是有遗憾的月缺或者稀疏的灰色云彩遮盖。

在学院做讲演，站在下过雨以后的潮湿土地上，搭起来的简易的台子上。

下头的人坐小马扎，听得热火朝天，远一点的地方，喻文州靠着棵树，在不在听，叶修不知道，原本隔着这么远，不应当认得出来，况且没得交情，更是无厘头了。

“怕是早就贼上我了吧。”怀里的人笑得整个身子都抖着。

叫叶修一巴掌拍在屁股上，“重说，谁先贼上了谁？”

怀里小孩儿不说话了，下巴垫在他肩膀上，叶修知道是逗得羞了，真是同当年的样子没半分改变。

他结束了讲演，人们絮絮叨叨地走了，心下所系，就急急忙忙地抬了头去看，小孩儿就在树底下睡着了。

真不知道哪学来的体贴样子，怕是把地上零散的叶子踩出了声响，吓着喻文州，就轻手轻脚地靠近些，小孩儿睡着，和他醒着的时候一样安静，叶修头回仔仔细细地瞧他，才十五六的孩子，俏模样全落了眼底。

叶修翻着他画册子的时候，喻文州先醒了来，也不提要回来，也不说话吵他，叶修看得起劲儿，也不知道小孩儿醒来了。

终于是翻到最后一页，是方才他讲演的样子，自己也不觉得如何，这时画笔下面一看，到是个意气的青年，才想起来去看看喻文州时，便霎时对了眼睛，两个人也都说不出话来。

“我乱翻你东西，不气我？”

喻文州愣了下，眼神落在还没合上的画册子上，不知道是哪里觉得不妥，把头别到一边，猫似的。

“谁说是我的东西。”

羞得跟现下简直一个样子。

【柒】

和小孩儿的生活，比他前头庸庸碌碌地过了的那些年都有滋味儿，上天方知他志趣，厚恩于他，给他这么澄明的一个喻文州，直照的他透亮了起来。

这日子这样好，好得他差点就觉得，就这样也挺好的，就这么在这样温温柔柔的一个小城里面，和一个这么好的人，就把接下来的日子过完吧。

那时候叶修还不会讲谎话，到学校顶上一纸号令送他上了前线之前，他真的都是这么想的。

司令官来的硬气，说要走就要走，少爷？少爷什么少爷。小城里的家大业大原本也算不得什么，且是叶修的事，他若不想，就是一枪崩了，也不肯做，之所以还是去了，无非是还是想的。

无非是听得这一件事情时，安寂了那样久的血液，竟然又是灼烧似的流了起来，如此烫人。

烫得他自己连靠近喻文州也不敢。

硬是叫人瞒着不说，中秋过了就要离开，才大彻大悟，是误了事了。

那个十五，是他记忆里很少有的好的月亮，只是夜深露水凉，房顶上风又大，叶修凑过去把身边的小孩儿抱紧，喻文州身子单薄，嶙峋的骨头硌着他，疼的地方却是不对，是心疼。

此生此夜不长好。

他不想说，他即使什么也不说，小孩儿也都是知道的了。

他的小孩儿，俏得很的一张脸，包裹在白森森的月光当中，模样长开了，叶修静静地看，从和从前没差别的那些温和当中，竟然看出来了一分他的血性来。

他的小孩儿，已经不是小孩儿了。

【捌】

“我竟然也不知道，”喻文州仍然窝在他怀里，“怨我怨了这些年？”

“嗯，怨到今儿了，还没完呢。”

是真的还没完呢。他心尖儿顶上的小孩儿，心一横竟然也上了战场，连音讯也不见得，单拿那一颗心，誓要寻得他。

幸好。

把喻文州更抱紧了一些，叶修抬头望望月亮。

幸好你那一颗心栓我身上的时候，我也一刻钟都没有忘过你。

“瞧瞧今儿月亮真好。”

喻文州也抬头来看，叶修好一会儿不说话，留得白的月亮，陪着他们静静地在苦难横行的大地之上拥有一刻钟的暖和爱。

隔着墙的人，翻个身，许是伤口碰了碰，长嘶了一声。

怀里的小孩儿只叹口气，道了句，“此生此夜不长好。”

叶修不欢喜，低头吻他，堵了这张嘴。

咱俩没有不长好。有你的地方，都好。

小孩儿，咱们还有很长的将来，圆的好的月亮，我们还能看数不清的日子。

“我想过家。”

想的甚么家呢？

想的是有小孩儿的漂亮日子吧。

等仗打完了啊，咱们就回家。

说好了的，我带你回家。

月光白壁，一落数顷。

――FIN.――

中秋节快乐。

此生此夜长好。